一
等我再回到这片故土的时候,感觉时间仿佛从离开那天就按下了暂停键。一切景色都还是最开始的样子,直到我们归来才重新播放向前。
事实上,我已经回到这座小城市两年了,这是回来之后第三次看海。我这种生活在海边的人,对交替袭来的浪花怀有很大恐惧。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小时候我爸带我来海边,没几分钟就被卖螃蟹的小贩吸引走了。正当我爸跟人讨价还价的热乎的时候,不知道听谁喊一句有人被浪打海里了,这才回过头想起我,发现那个倒立在水中的正是自己的儿子。
后来当然被救上来了,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欠了大海一条命,它迟早得冲我回去的。只是大海也没想到我这么客气,还想还两条。
十月了,没想象中的冷,这个点沙滩上根本没有人。实际上除去假期时间,这座小城市基本上都很空。我朝着大海一步步走去,沙子用尽全力也没能阻止我,海水没过膝盖,我想自己小时候就应该是在这个位置倒的立。
一分钟后,海水没过我的胸口,这是那个行李箱被丢下的地方。第一次抛尸,没有经验,这么沉的东西怎么能就这么简单扔在浅水位上,没出三天就被前来学习蛙泳的孩子一脚踢到,打120的同时还打了110。
三分钟,海水没过我的头顶,这是我应该离去的地方。
不冷,水的温度比空气高,浪花包裹着全身。在海里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两个人,张洁和窦海洋。我没来得及说再见,想必他们也不怎么会怀念。但我还是张开了嘴,海水把我想说的话倒灌回去。最后,我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来。
417东山浴场沉尸案初步调查记录
死者信息——邓博,男,三十五岁,小岛本地人,1998年离开小岛前往北京工作,期间未归。一年前(2014年)回到小岛与张洁结婚,暂未生子,目前无业。
死亡原因——除颈部明显勒痕外,无其他外伤,初步判定死因为窒息。硅藻检查后排除溺死可能性,血液中残存极少量酒精。
死亡时间——超过48小时
过程简述——死者死亡后被放置在26寸行李箱中,行李箱内填充大量石块。2015年5月15日被东山浴场游玩群众发现并进行报案,发现时行李箱密码锁已被群众破坏。
经检验,石块为东山浴场附近施工地所用;行李箱为常见国产品牌,为死者三年前自行购买。
群众筛查——东山浴场地势开阔,监控少,死角多,初夏客流量大,暂时无发现可疑目标人员。经初步走访筛查,暂无群众目击可疑人士。死者所居住的金色港湾小区部分监控处于维修状态,暂时无法确定遇害的第一现场及嫌疑人。
现存亲属关系概况——父亲:邓振国,男,五十五岁,小岛人,与第一任妻子张丽离婚后定居大连,与人合伙经营建材生意。
母亲:张丽,女,五十三岁,小岛人,与前夫邓振国离婚后独自前往北京打工,五年前(2010年)被划入失踪人口,目前依旧下落不明。
妻子:张洁,女,二十八岁,小岛人。一年前(2014年)与死者结婚,目前无业。
案件负责人——陈赢
调查时间——2015年5月15日
二
张洁和窦海洋我们仨,从小学就认识了。缘分这个东西真是妙不可言,我们几个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校同班同排,校内校外成天混迹在一起。只可惜彼此住的地方距离都很远,微机课的时候我曾在电子地图上搜过,我们三个的家,刚好构成了一个三角形。众所周知,三角形是所有图形中最为稳固的。
刚开始这个三角形没有顶点,我和窦海洋的相识纯粹靠他单方面扶贫。
小学四年级春游,每人要交一百五十块钱,我全身上下一块五毛钱都很难凑齐。我也不愿意跟家里要,那个时候因为刚换了个稍微大点的房子,家里贷了款,三口人只有我爸在上班,我妈作为全职主妇情感无处发泄,两个人成天吵架。我这个时候要钱基本上就是将火力集中转移,到时候免不了一顿男女混合爱的教育,所以自始至终我都没向他俩提过这事。
等到收钱的时候,全班就只有我一个人举手示意不参加,老师问我为啥,我淳朴地说:没钱。大家还没来得及笑,坐我后面的窦海洋立刻跟着举手:老师,我给他交钱。
老师说,窦海洋,你别在那起哄。后者说,老师我没起哄,我真有钱,现金,徐谦是我朋友,我想跟他一起去。这钱我爸给我的,你可以打电话问他。
徐谦他爸不简单,拒绝参加学校任何一届扫除日,理由是工作太忙,取而代之的是雇了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清洁工,工具之全,让我们班不像是大扫除,更像是拆核弹。老师不敢打电话,直接转头问我说,徐谦,有人给你交钱了,你去不。
我说,去啊,免费的咋能不去,感谢广大人民,人间有真情,我以后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报答窦海洋的扶贫之恩。
实际上我和窦海洋之前一点都不熟,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他一周上五天学就有五套衣服可以换。我私下问他为啥帮我,一个小学生兜里揣着三百多块钱,有悖于无产阶层伦理。窦海洋说他大前天被一六年级大哥约谈了,他自己不敢去,一百五十块钱买我一份贴身的陪伴。
那大哥我知道,六年级就长到一米七五了,挺直腰板走都能从我头上跨过去。我说你是不是惹事了,窦海洋说没有,估计是要抢钱,你到时候给我做个证,我的钱都给你交春游费了,一干二净现在。
这谎话太低级,我当时还没转过弯来,大哥要抢钱,一百五直接给他不就行了?让我作证他把钱帮了我,这不也是一种战火的转移。但是当天下午又发生了一事,让我把注意力从谎言身上转移了,那就是我和张洁初次的相遇。
午休刚过去,我正在擦桌上的口水,老师领过来一女孩,比我还高半头,白白净净的,头发也长,校服里面套的是一件黑色短袖,上面印几个外国男的,披头散发,还写着一个英文Queen。老师说这是从上一年级留级到我们班的,名字叫张洁。
那个时候留级在我们这群单纯小孩心里是和进过监狱画等号的,所以就算这个张洁长得漂亮,也没什么人主动和她说话。我一个下午都在猜Queen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连作业都没记上。小时候没手机也没电脑,英语词典都没有,一周一次的微机课也上完了。我本来想去问张洁,又怕被人起哄,还是忍住了。那估计是我整个小学时代第一次那么有求知欲。好在我前桌从小爱装逼,看了很多外国电影,说这个词是“女皇”的意思。我不由感叹张洁那么小就有如此磅礴的梦想,不过中国已经取消封建制度了,所以不太好实现。直到多年后我在一家唱片店听到一首名叫《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的歌时,才发现它另外的含义。
到了约好那一天,我站在窦海洋后面,大哥靠在墙上吃绿舌头。近距离地观察下来,我感觉就算我把窦海洋背起来,也没大哥一个人高。大哥看到我们俩,干脆利落,上来揪住窦海洋领子:那天朝老子头上洒豆浆的是不是你?
我当时心里想,我操,就知道这地主家的孙子找我一起来没那么简单。
一百五十块钱都收了,挨顿打也没啥。于是我站出来说,是我洒的,浪费粮食是不对的,我忏悔,我对不起农民伯伯,对不起袁隆平。如果上天再给我来一次机会,我一定全部喝光,一滴不剩。
话音刚落大哥就给我来了一嘴巴子,直接给我打蒙了,以至于都不知道耳朵里听到的是脏话还是咒法。就在我努力翻译的时候,听到外面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韩校长来了!
大哥冲我吐了口唾沫,说了句算你走运,抓紧时间跑了。之后张洁甩着她那个马尾辫跑我前面来说,没事吧?我点点头,她又直起身子对窦海洋说,上次谢谢你。
我有点懵,不知道是因为这复杂的人物关系,还是因为刚才的一巴掌。
原来一周前,窦海洋在二楼窗户偷摸吃早饭的时候,看到大哥在楼底下缠着张洁不放,非要请她吃东西,于是在楼上把还没喝完的豆浆一股脑全倒下去了。除了骂骂咧咧的大哥,张洁也清楚地看到了窦海洋的脸,之后还回忆是哪个班的同学,得去道个谢,没想到过几天就留级过来了。
张洁自掏腰包给我买了根小布丁,我刚想拆,她按住我的手,让我把小布丁敷脸上。我乖乖听话,打岔问:韩校长咋还没过来呢,动作忒慢啊。张洁说:你是不是傻,那声是我喊的,不然你们不知道被揍成什么样呢。
那天分别前,我问窦海洋为啥选我。窦海洋说不为啥,看你长得就仗义。我没接茬,把小布丁的包装拆开,有点化了,两口吃没了。还有一部分滴到了我的校服上,回家被妈妈狠骂了一顿。
春游那天,张洁也去了,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和窦海洋后面。我们仨一起去玩了海盗船,窦海洋还请我们吃了麦当劳,我光鸡翅就吃了五个。张洁坐我旁边喝可乐,不知道为啥,我一直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子小布丁的奶香味,很想求证。但是问这个问题显得太变态,于是我就没提,当作这是我对她单方面专属的一个秘密。
但是窦海洋问了张洁为什么留级,张洁说她家条件一般,家里还俩孩子。她弟要上重点小学,得掏择校费,那年没钱给张洁掏学费了,就让她蹲了一年。
说这话的时候,我又造了一个菠萝派。
这就是三人组成立的起源,如果我要写一本回忆录的话,这件事应该是放在第一幕的。即便后来发生了那么多,我依旧不后悔替窦海洋挨打,也不后悔吃了张洁买的小布丁。
邓振国审讯笔录
受审人——邓振国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6日 15:30
陈赢:姓名,年龄,与死者关系?
邓振国:邓振国,五十三,邓博是我儿子。
陈赢:上次见到邓博是什么时候了?
邓振国:我想一下,好像有一年了。对,就是去年五月份,刚好一年。那次我儿子结婚,我回来参加婚礼。
陈赢:你跟你儿子一年见一次?
邓振国:这不是二十多年前和孩子他妈离婚了吗?之后我再婚,就定居大连了,孩子跟着他奶奶过,和我也不是很亲,这些年我给他打的钱也没收过。
陈赢:当年为什么离婚?
邓振国:嗨,情感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本来就是搭伙一起过日子,过不下去了很正常。
陈赢:但是我们查到当年你妻子张丽是净身出户的。
邓振国:我本来不想提这事儿的,都过去了,哎。是我发现我前妻在外面好像和人保持着不正当关系,被发现之后,我妻子主动提出离婚,我没想让她净身出户,一个女人家家的,还离了婚,往后的日期风险性太大了。是她觉得对不住我,主动一分钱不要走的。
陈赢:那你知道张丽五年前失踪了吗?
邓振国:知道,那个时候也有警察找我问过话,我只知道她离婚之后去了北京,后来我就真没消息了。我再婚之后一直都在大连,北京我是去都没去过了——该不会我儿子死和我前妻失踪也有关系吧?该不会是连环案吧?警官大人,我不会有危险吧?
陈赢:你想象力挺丰富,我们只是例行询问,别扯用不着的,就算真有危险我们也会派人保护你的。这一年除了结婚,你和儿子还有什么其他联系吗?
邓振国:逢年过节发个微信什么的,可以给你们看记录。
陈赢:5月12日到5月15日你都在哪,做了什么?
邓振国:我在大连那边参加我一朋友的葬礼,也跟着守夜了,他们都可以替我作证的。
陈赢:你觉得你儿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邓振国:邓博,怎么说呢,只能说是小时候不是很懂事,听他奶说经常跟人干架。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主要是真是不怎么联系,也不亲,不过我父亲的义务都尽到了,他不领情我也没招。我还一直担心他这样娶不到媳妇呢,去年说让我参加婚礼,我还挺高兴,儿媳妇长得也挺漂亮的。不瞒你说,我再婚之后没能要上孩子,还担心老邓家绝后了,一直想着把邓博接大连一起生活呢。哎,没想到啊。陈警官,请务必要抓住凶手严惩啊。
陈赢:邓博平日里有什么仇人吗?
邓振国:不清楚,没听说过。
陈赢:朋友呢?
邓振国:这个也不清楚。哦对了,有一个叫李阳的,好像是他在北京认识的,因为婚礼当天来的客人,除了家里亲戚,就属这个外人看着贼眉鼠眼的,老在那瞟我儿媳妇,接亲的时候还和伴娘那边闹得很不愉快,重点就该查他!
陈赢:重点查谁是我们说的算。今天就到这吧,你要是还想到什么就来找我们。
邓振国:好,好,警官辛苦了,等案子破了,我请您吃饭。
三
我成绩在初中一直都很好,也得益于初中的数理化都很简单,我的智商暂且还跟得上。第四中学对于文科比较重视,而我又处在一个文学细胞蓬勃的阶段,每次作文都被老师框起来放墙上夸。相比之下窦海洋的成绩一直平平淡淡,张洁更是处在全校下游挣扎,我的自信心也在那一刻得到了重塑。
升了初中后,张洁出落得又高又瘦又漂亮,即便迫于校规剪了齐耳短发也不影响。窦海洋家里有钱,这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他爸位高权重,他妈妈做什么的倒是不清楚。而我唯一能够胜过他们的,只有每次月考的分数。
因为我成绩好,所以我爸妈都爱来参加我家长会,要不是老师限制一家最多来两个,他们恨不得把我族谱上的人都叫上。他俩是万千中国家长里最普通的一对,婚姻名存实亡,美名其曰为了孩子的成长而隐忍,三观基本正常,对我的教育也算还在正道,并且对我给予了无限甚至过量的关爱,我挺知足了。
那次家长会,是我第一次看到张洁的父母,穿得竟然是有些时髦的,明显看出她妈还化了妆。张洁看上去和他爸妈一点都不亲近,打了招呼之后就不怎么说话,张洁说他爸妈都是在商场里给人卖货的,门面很重要,不能穿太朴素,要不吸引不到顾客。
我说怪不得,看上去就走在时尚前沿,这算渗入生活深入内部了。张洁问我爸妈是干啥的,我说是港务局的工人,张洁点点头:劳动最光荣。
我俩都没看到窦海洋家长,他说班主任给他爸拉办公室去了,估计是求着帮忙办事,一会就出来。张洁问:你妈这次也不来吗?窦海洋说:不来,爱来不来。
大会结束之后,家长们都不愿意走,都想单独找老师问问自家孩子的情况,就好像他们的孩子在家从来都不说实话一样。我们仨嫌教室里闷得慌,于是就跑到操场双杠上坐着。
操场上人不多,温度适宜,我瞅着一个人在那吃炸肉,想着一会也缠着我妈给我买点。这个时候忽然听到窦海洋说话。
你们将来都想干啥啊。窦海洋问。
上高中,考大学,找工作,养老,入土,我说。
咋这无聊啊,张洁抱怨,我准备去追求我的音乐梦想。
我纳闷,张洁啥时候有音乐梦了。张洁红着脸说自己一直都有偷偷学乐器,但是练得不好,所以也一直都没跟我们说。我印象中她每件衣服上的确都有点摇滚元素,不是长发男人就是骷髅头。
我问她啥乐器,张洁神神秘秘地说,要不要趁着他父母不在,去她家看。
没想到我在第一次见到张洁父母之后,紧接着又第一次来到了她家,进度比我想象的快——事实上我们三个关系虽然铁,但我从来都没去过张洁和窦海洋的家,都是他们俩跑我家来找我,然后挤在那几平米的房间里玩五子棋。
张洁家也不大,很干净,书架上的书都根据高度摆得整整齐齐。桌子上有个青花纹盘,上面倒扣一个碗,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饭。张洁神神秘秘地从屋里拖出来一把黑白纹的吉他,还有一个沉重的音响,我帮她接过音响,她熟练地把线插在了其中一个旋转头上。
我说:行啊,看不出你还会弹吉他呢,能弹一个周杰伦的《晴天》不?张洁说:你好好看看,这是四弦,这不是吉他是贝斯。我弟弟之前吵着要买吉他,家里给买了,买错了,我弟不喜欢,我就给拿过来了。我挺喜欢,贝斯是好东西,一个乐队里不能没有贝斯,是他们不懂。
我说我靠,贝斯啥声,没听过。
张洁不好意思地给我们弹了一段,我仔细听半天,没听出来什么门道,声音特别闷,还有点撕拉撕拉的杂音,特别像收音机没信号。张洁说贝斯不是演奏主要的乐器,必须要有其他乐手伴奏才能听出来整曲,她以后是要组乐队的。
在沿海的小破城市里,能做的最大音乐梦就是去KTV唱两首那英,乐队什么的,名听说过,唐朝黑豹,歌也听过,没想做过。贝斯这种东西,我长这么大都是第一次见。第一次见也挺喜欢,低调,不张扬。
窦海洋说,真是一个远大的梦想,那以后能在电视上看着你吗。张洁说不一定,大多数乐队都喜欢在地下杵着,不屑出现大众面前,到时候有演出的话,给我俩寄点票来。
张洁的成长是无声无息的,在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年龄,她就拥有了一把贝斯,有了宏伟的人生计划。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梦里张洁站在舞台上,身后一排排的聚光灯把我的眼睛闪得睁都睁不开。整个舞台像是被烟雾侵略,我听到有人唱歌,有人打鼓,但是就是看不清。我只能看到张洁,齐耳短发,挎着那把贝斯,所有的烟雾都绕开她。
我当时想,那把贝斯那么沉,张洁那么瘦,是怎么撑起来的呢?
那一年生日,在我的提议、窦海洋的赞助下,我们送给张洁的礼物,是一个全新的MP3。张洁坚持要在海边过生日,以至于蜡烛点了三次,都被海风抢先许了愿。我站在离海面最远的地方,脚下的沙子被晒得发烫。张洁说蜡烛已经灭了三次,她就要许四个愿望。
第一个,希望以后我可以成功地组成乐队,实现我的音乐梦想。
第二个,希望以后有很多人喜欢我,我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第三个,希望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一直都是好朋友。
第四个。
第四个愿望张洁没有说出来,她闭上眼睛,静默几秒后,挂着笑容,抢在海风之前吹灭了水果蛋糕上的蜡烛。那天窦海洋追问很久,张洁都不肯说,我也是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第四个愿望是什么。
那年我的生日礼物是钱锺书的《围城》,窦海洋的礼物是真维斯的围巾。那年窦海洋和张洁都知道了我小时候差点被淹死的事,张洁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拉着我去海边过生日了。
李阳审讯笔录
受审人——李阳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7日 9:10
陈赢:姓名,年龄,与死者关系?
李阳:李阳,三十岁,我是他之前的,算是生意合伙人吧。我俩之前关系还行,但是他离开北京之后没怎么联系了。
陈赢:合伙人?你不就是一个修手机的。
李阳:警官大人,我也是有梦想的。
陈赢:你最后一次见到邓博是什么时候?
李阳:去年他结婚的时候,我来当伴郎。他打电话找我我还纳闷儿呢,我不是小岛人,属于北京郊区的,一般找伴郎,家里有人就不会麻烦外地的,我寻思原来我俩关系这么好呢,就来了。后来今年年初的时候又聚了一次,他来北京找的我。
陈赢:邓博高中都没毕业,你俩做什么生意?
李阳:就是业余时间倒腾点东西,水泥沙子啥的,没文化也能干。反正能找到商机的话,有学历和没学历挣得也差不多。
陈赢:他刚到北京,你俩就认识了?
李阳:那没有,我俩就认识五六年算是。邓博其实不容易,刚跟我认识的时候来北京挺久了,那也特穷,住一半地下室。主要他这人爱吹牛,脾气还倔,老爱跟人吵吵,自尊心还特强。他家里情况我其实知道,他爸他妈给他打钱,他都没收过,全靠自己。
陈赢:我看他现在挺有钱的,戴的表就小十万——倒腾水泥这么挣钱啊。
李阳:是,这不全靠劳动人民一双手嘛,赶上好时候了。再说了,他也干别的,认识的人多了自然活就多。有钱了之后邓博也开始找正经工作了,挂公司上五险一金。
陈赢:他是有钱之后才开始找的正经工作?
李阳:有钱了底气不一样嘛,他说有正经工作还是保险点。
陈赢:他在北京有没有什么仇人?
李阳:仇人多了去了,但是真是玩命的那应该没有。
陈赢:邓博有什么兴趣爱好吗,在北京的时候。
李阳:去酒吧算吗?我俩都挺爱去的,听听歌。酒吧里经常有乐队演出,我们就去凑个热闹。
陈赢:你认识邓博的妻子吗?
李阳:那肯定见过的啊,不熟。
陈赢:有人说你给邓博当伴郎的时候,老偷看人家老婆。
李阳:冤枉啊,我这人天生就视野开阔,我谁都看!
陈赢:不说实话的,我们有理由将你列入嫌疑人。
李阳:好吧,他老婆长得确实好看,我没想到邓博能娶到这样的。但是婚礼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老婆,千真万确。
陈赢:他俩是在北京认识的,你在北京没见过?
李阳:我倒是知道邓博恋爱的事情,但是他连照片都没给我看过。而且邓博之前的女人缘一向都很差,我以为他又吹牛呢。警官大人,我真的和这件事没关系啊,朋友妻不可欺,我对他老婆没有任何意思,看她纯属是因为觉得有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我要真做了什么坏事儿,我在这圈可就没法混了,那谁还跟我做兄弟啊是不是!
陈赢:5月12日到5月15日你都在哪,做了什么。
李阳:就在我那店里呢,那几天应该还有人找我修手机呢……
陈赢:我的问题问完了,你要是还想到什么就来找我们。
李阳:好嘞,您辛苦!回头来北京,我带您吃聚宝园。
四
中考结束后,我凭借着全年级第八的成绩,排名升入了市一中。窦海洋通过他爸爸的关系,同样在一中借读。就在我们本以为要和张洁分开的时候,她以艺术生的身份再次被塞了进来,和我们凑到了一班。
有些事是一直都没有变化的,有些东西却无时无刻都在变,比如我的成绩。升到高中之后,我在第一学期就拿到了亮红灯的数学试卷,不是因为贪玩,事实上,在所有的理科课上我都拼尽全力地学习了,亮红灯的是我的智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才深刻地意识到。即便是学习这种东西,即便是被誉为最公平的高考,也不是普通人仅凭努力就可以的。先天的智商和后天的运气也占了很大的比重。
好在家里对我的期待因为逐渐破碎的婚姻也荡然无存,基本上父母现在对我的要求就是,合法地活下去就行。
令我没想到的是,当初打过我一巴掌的那个大哥,也跟我们到了一个高中,以体育生的身份,还追过张洁一阵,被张洁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知道这事之后啐了一口,说怎么什么人都能来这了。窦海洋花钱找了点人,那个大哥才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周围。这么多年窦海洋聪明很多,知道给我钱没用,我只能挨打,把钱给合适的人,才能办成事儿。
大哥宣布撤退那天,张洁为了感谢我俩,请我们吃冷面,就学校对面,便宜量大,小菜随便拿。窦海洋忽然问我敢不敢喝酒,我说不敢,他说:你咋装都不装一下。我说:我爸酒量就不好,我应该遗传他。张洁说:今天高兴,喝点,我们都快成年了。话到这了,她自己一点都不喝。
窦海洋才是真的酒量不好那个,酒品也不行,喝多了之后就抱着人老板娘要认妈。我赶紧拉着他说你妈在家呢,窦海洋说放屁。
当时我和张洁都住校,窦海洋在学校附近租了房走读,张洁回宿舍住,我让她帮我跟老师请了假,把窦海洋背回出租屋。忙了不知道几个小时,就差给他讲睡前故事了,窦海洋才有昏昏入睡的趋势。
我的眼睛本来也快闭上了,窦海洋忽然出声。他说,徐谦,你喜欢张洁不?
我如临大敌,困意全无,赶紧转过头去看窦海洋,他的眼睛根本没睁开,我一度怀疑他说的是梦话,直到看见他睫毛闪动了几下。我的头转回来,窦海洋家窗帘遮光不太好,我能清晰地看到天花板上的一个黑点。我盯着那个黑点长达二十秒,直到那个黑点覆盖住我的全部视线,然后说:不喜欢。
我有点紧张,以为会由此问题展开一段专属于即将成年男性的对话,结果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第二天窦海洋像是根本忘记了这件事情,只剩我一个人顶着熊猫眼被笑一路。放学之后,张洁我们仨又跑到冷面隔壁的板面馆解决晚饭。
高三的时候,成绩能够上个好二本,我自己不太满意,打听了好多渠道说是可以参加艺考,有广播电视编导这一个专业,考的东西不算难,能突击准备,拿到证了至少降一百分上一本。我把这个想法和家里说了,艺考需要钱,那个时候家里还算是有些积蓄,就让我走了这条路。
我把这事和其他俩人也说了,窦海洋表示支持,他自己的分数也不高,但他说他是借读生,真正高考的地方不在这,往东北走,在另一个分数低很多的地方,上大学是没问题的。
我又问张洁,张洁说自己不打算高考了,直接去专科算了,还能有时间练音乐。这几年住宿舍根本就不能开音响,打扰人休息和学习,落下好多了。我说你家里人怎么想?张洁说家里没人搭理她,他弟弟要升高中了。
我想也就是在这一时刻,我们开始走向不同的三个方向了。
艺考不是太顺利,没经验,基础不好,仗着自己读过麦克白,还以为了解大千世界了。到最后一圈考下来,钱没少花,证就拿了一个,还是本省省会一个不怎么样的师范学校。回去之后他们问我,我就说过了挺多的,都是南方的,不爱去,不喜欢南方,北方就过了一个,就去这个吧,好歹也是一本。
我妈说:挺好的,离家近。我爸说:孩子长大了,以后靠自己。我说:爸、妈,我要是混不下去了还能回来不?我爸说:回家没问题,别啃老就行。
高中毕业结束之后那个暑假,我们仨基本上天天都粘在一起,像是察觉到未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一样,无忧无虑。又像是在那一刻已经预料到了以后的分支,要把所有的情感都宣泄完全。
窦海洋考到了天津的大学,国际贸易,我还是去省会不怎么样的那个一本。张洁早早就收拾好了行李,学校在北京,她可喜欢北京,想要提前去那边熟悉环境。我和窦海洋说买票送她一起去,她说别,你俩跟着一起来了,我就舍不得走了。送站的时候她爸妈没去,她自己背着贝斯,提溜着音响,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六寸的行李箱。
张洁说,再见,徐谦,窦海洋,再见。等我火了,给你们寄演出票。
窦海洋说,有空了就买票去北京看她。我说一路顺风,照顾好自己,有事打电话。
张洁最后冲我们摆了摆手,直到上车都没回头,我和窦海洋能看到的就只有她干净利落的短发,琴包挡住了大半个身子。直到火车开走,我们两个被剩下的人都没再说话。那个假期,我无所事事,而窦海洋全家都出国玩去了。这导致我们有一个多月都是断联的状态。
等我再见到张洁,已经是四年之后的事儿了。
张洁审讯笔录
受审人——张洁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7日 13:27
陈赢:身体好点了吗?
张洁:好点了陈警官,很抱歉耽误你们破案了。
陈赢:没事,很多人听到这种消息都会有过度反应的。张洁,二十八岁,一年前和邓博结婚,没有孩子,目前无业对吧?
张洁:是。
陈赢:你最后一次见到邓博是什么时候?
张洁:有三四天了,五月十二号我过生日那天早上他还在,之后就不见了。他经常会有这样不声不响离开家的时候,所以刚开始我没在意。
陈赢:他离开家去做什么?
张洁:不知道,他基本不和我说,我也不问,问了也不会说的。
陈赢:5月12日到5月15日你都在哪,做了什么?
张洁:我没工作,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洗衣服做饭,偶尔也出去逛逛街,或者去找我的朋友吃饭,没什么特别的。
陈赢:具体生日那天,也就是你见到邓博最后一面,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张洁:我过生日那天,我两个好朋友,徐谦和窦海洋都来给我庆祝了,他们都来了,我才发现家里菜不够,赶紧就出去买菜了,临走前邓博还在家里。等我回来的时候,邓博就已经不在了。我发消息邓博也不回,然后我就和窦海洋、徐谦俩一起过的生日。
陈赢:据你观察,邓博有什么仇人吗?
张洁:仇人不知道,朋友倒是很多,总从他嘴里听到很多人的名字。他那个性格容易跟人起冲突,也好跟人交朋友,自来熟。
陈赢: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张洁:一年半之前,通过朋友,也是我俩的共同好友,徐谦。
陈赢:你俩认识半年就回来结婚了?
张洁:是,他帮了我忙,我觉得他人不错。
陈赢:今天二十七度,你穿成这样不热吗?
张洁:我身体不好,这和案件有关系吗?
陈赢:邓博的手机损坏了。我们正在恢复,今天就先到这吧,有消息会通知你的。如果你想到了什么线索,也可以来找我们。
张洁:好的,谢谢。
五
大学四年,课不紧,成绩也好混。交了俩女朋友,一个把我给甩了,一个把我给绿了。没交到啥知心朋友,都觉得我看川端康成听冷血动物,自视甚高,跟一二百五一样。
这期间和张洁窦海洋都联系过,张洁中途辍学了,真加了个乐队,还和里面的鼓手谈恋爱了,很忙,后来就不怎么回消息。窦海洋过得挺好的,家里打算让他临毕业回去考公,他拒绝三次之后想通了,他爸的资源不用白不用,现在的社会已经不是当初我们所想的那样了。
放假回家和窦海洋出去喝过几次酒,我问他和张洁还联系吗?窦海洋摇头,张洁大学四年都没回过家,在北京不知道在干啥,所有的感情都是阶段性的。以前的好朋友,无论多铁,最后也会随着时间消散的。
我说别整没用的,你刚那口酒吐卫生纸上了,我都看着呢。
大学毕业之后,我选择去北漂。不是因为有啥大志向,就是想看看北京到底有啥吸引张洁的,能让她四年都忍着没回家,也没联系我们。我想着?把自己安顿好,不能一穷二白地去找张洁于是草草入职了一家广告公司,写点不着调的宣传语,目的是为了多卖几箱来自大山深处的纯洁苹果,美名其曰“助农”。
入职第一天,坐我旁边的同事叫邓博,比我大八岁,来北京都快二十年了。做过一些生意,赶上时候好赚了钱,后来投资搞了一部什么公益题材商业电影,片子没拍成,存款全公益进去了。大起大落之后觉得自己向往安稳,于是入职了这家公司。
邓博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小岛,他一下握住我的手,说自己也是小岛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邓博当即拍桌决定晚上请我喝酒,权当给我接风,公司部门同事都去,他请客。我说谢谢,他说大恩不言谢,出门在外讲究的就是一个相互照应,以后在市场部有问题,尽管去问他。
我说哥,你是市场部,我是创意部,我找错工位了。
坐我后面的同事悄悄跟我八卦,邓博这号人最不受老板待见,新员工入职老板啥也没说呢他就在这张罗请客,平时也总抢风头,要不是看在他会说话,能拉来客户,早把他开了。邓博平时的工资不算高,绩效也经常扣,但是他完全不在意,花钱也大手大脚,指不定在外面接了多少私活。
我对男人的事情一向兴致不高,我来北京纯属为了我和张洁伟大的革命友谊。之前我在备忘录里记下了张洁所在乐队的名字,叫“目击者”,搜了半天,发现西城区一家酒吧晚上好像有他们的演出,我不确定,因为海报上的名字小得我以为是笔误。
下班后邓博的确拉上我去吃饭了,不过倒是没叫别的同事。吃的涮肉,在南门,工作日人也挺多,好在没排队。在邓博第五次夸下海口说有事找老乡帮忙的时候,我说哥,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住旅馆呢。邓博说正好我租的两室一厅,平日里太寂寞,咱俩当舍友。
邓博租的房子在通州,离公司不近,还得倒两趟地铁。说是两室一厅,剩的那个屋像他妈厨房改的,逼仄,该有的家具算是有。邓博说:怎么样,房租你看着给。我心想这地一个月给五百都嫌多,然后转头对邓博说:谢谢哥。
周五,我在这家名为“摇摆”的酒吧坐到了后半夜,里面的氛围根本不是摇摆,是地震,快要把我五脏六腑都给荡出来。两点一过,就像是被下了咒一样,人们忽然顿感疲惫,纷纷告退回家,这个时候“目击者”也上场了。乐队有五个人,主唱顶着一头蓝毛,身上的文身多得我以为他来自印第安,嗓子竟然意外清澈,有点少年音,我还以为摇滚乐队主唱嗓子都得像发生了火灾。键盘手和吉他手长得在我看来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刘海一个向左一个向右。鼓手红头发,年纪不大,打了对眉钉,手指看上去很漂亮。
要不是名字一样,脖子上的胎记一样,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贝斯手就是张洁。张洁妆化得太浓了,我分辨不出眼睛从哪里开始才是睫毛。张洁没有染头发,甚至没有改变发型,只是耳环快要大过脸,比四年前更瘦了。酒吧冷气开得很足,张洁穿了一件长袖毛衣。
主唱说,我们是目击者乐队,下面为大家演奏的这首歌叫《死侍》。
这么多年我还是听不懂摇滚,我甚至怀疑张洁的音响是不是还没插上,因为我根本就分辨不出来贝斯的声音。但是我看到她在台上,发丝透着光,就像我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一样。演出结束后,我溜达到无人看管的后台,找到张洁,彼时她正在费劲拧一瓶可乐。我帮她打开,然后说自己是粉丝。张洁一眼认出了我,激动得可乐都洒到了地上。
主唱察觉到我们这边的声响,警惕地过来询问。张洁迟迟没有撒开我的手,说:这是徐谦,我发小,好多年没见了。主唱点点头,然后转过身看了眼鼓手,俩人都没吱声。
张洁拽着我说,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乐队成员。这是主唱老刘,吉他手小飞,键盘茄子。走到鼓手面前的时候,红毛主动伸出手:我叫曼迪。
我说这名字好,改革吹风吹满地,吹的原来就是你。张洁把我拽走说,那是英文名字,Mandy。我说没想到你们都跟国际接轨了。
张洁捶了我一拳,说我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插科打诨,要请我吃饭。我看表都已经接近四点,第二天九点还要上班。张洁说那下次,下次她发短信提前约。
当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困得不行了也睡不着,邓博的呼噜声从隔壁传来,好像拉响了防空警报。我总觉得张洁有事要告诉我,但我竟然还拒绝了她的邀请,实在不该。思来想去想发条消息,又一字一字地给删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面对张洁是越来越吭哧瘪肚,啥也说不出来。
隔了两周张洁才主动联系我,说请我吃饭,问我想吃啥。我说麦当劳呗,好久没吃了。张洁电话那边的声音像在憋笑,说这么多年就我还爱吃这种垃圾食品,够专情的。晚上见面的时候都快十一点了,不暖和,张洁捂得严严实实,我赶紧找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和张洁面对面坐着,有点尴尬,我这才想到认识这么多年,我俩似乎从来都没有单独吃饭过,永远都有一个窦海洋,好像有他在身边,我面对张洁才感到理所当然。
先是寒暄,回忆了一下我们当年做过的一些傻事,还提到了那个追过张洁的大哥,他现在捣鼓手机呢,也收二手的。我刚想问问张洁这四年过得怎么样,她突然开口说:徐谦,你能不能借我三万块钱。
张洁说,乐队没名,这么多年来都没挣到啥钱,基本上都是成员们倒贴着排练。自己家里早就不怎么来往了,钱都得供弟弟上大学,她没啥学历,兼职找不到好工作,只能靠借钱,欠了一屁股债。我趁她说话的时候,在桌子底下偷偷查了查余额。大学的时候靠给人写疼痛文学,攒了点稿费,不多,正好三万。这五位数字给了我重新抬头的勇气,大手一挥就把钱给她转了过去。
张洁没想到我这么爽快,连说挣到钱第一时间就还我。我说没事,就当我对你们乐队的投资,华语乐坛需要不一样的声音。
张洁还想说什么,电话忽然振动起来。她瞟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我。电话接通了,张洁的手机质量不怎么样,漏音,我隐隐能听到对面男人的声,有点耳熟,但是怎么都对不上号。张洁有点不耐烦,说不去,对面不知道又说了啥,张洁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一会就到,你给我发定位。
张洁抱歉地冲我笑了笑,我说没事,下次再约,下次我请你。看着张洁急匆匆离开的背影,我才发现桌子上她点的东西一口没动。我管服务员要了打包袋。推开门的时候,我看到张洁刚好上了一辆出租车。
那天我一定被鬼上身了,我跟着拦下一辆车,跟司机说追上前面的出租。司机斜眼看我一眼说,违法不?我说哥,前面那我女朋友,我怀疑我被绿了,大家都是男人,men help men。司机说得嘞,请好吧您。
张洁进了一家快捷酒店,我在马路对面看着的,没有直接上楼,在前台办了手续才走。我蹲马路牙子上吃软塌塌的薯条,没过一会看到一红头发男的也进了这家酒店。我认识这男的,那个鼓手。
我忽然摸不准自己的心情了,于是打电话给窦海洋。窦海洋上来就骂我有病,大半夜的打啥电话。我说:海洋,我碰着张洁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俩都在北京,聚一聚不是很正常。我说:海洋,你这些年联系过张洁吗?她今天管我借三万块钱,我怕她有啥事不和咱俩说。窦海洋说:没事,他去年也借给过张洁钱。
薯条一盒很快被我吃完了,我站起身子跺跺脚,对电话那边说:你不说你俩没联系吗?窦海洋说:没啥大联系。我说:我看到张洁和他们乐队一小子开房去了。窦海洋说:是红头发那个不?我说:操,这叫没啥大联系?
窦海洋叹了口气,说:就算是张洁借钱,也得弄明白是啥原因不是。他们乐队的确需要资金,但是好像她男朋友私下也管张洁要钱。我劝过张洁,没啥用,一心一意跟着那傻逼,我也就不好说啥了。我劝你也别管,张洁从小到大都有主意,不是别人说啥就能变的。
窦海洋看我不说话,转移话题,问我啥时候回家,请我吃饭。我闷闷地说了句:嗯,你单位挺好呗?他说:是,朝九晚五,活也松,能干到死。我说:真好,我现在这个班,只能干到半死。
我把麦当劳吃得渣都不剩,然后打车回了家。邓博在客厅玩电脑,看到我回来之后忽然把屏幕给切回桌面,问我咋回来这么晚。我懒得搭理他,直接回屋了。第二天邓博鬼鬼祟祟地跟我说,他手里有点资源,想要能免费给我。我说拉倒吧,我不看国产的,我喜欢欧美的。邓博说卧槽,审美差异啊,我这个和普通的都不一样,非常真实。我说你留着自己爽吧。
我一直都挺看不上邓博的,五大三粗,除了会吹牛逼,还好色,成天关上门不是打电话就是看视频,兜里有几个钱以为自己只手遮天了。
打死我也没想到,张洁喜欢这样的。
徐谦审讯笔录
受审人——徐谦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7日 21:27
徐谦:我叫徐谦,二十七岁,未婚未育,本地人,群众,在一家小出版公司做策划,父母健在。
陈赢:业务挺熟,我还没问你呢。
窦海洋:我是主动型的。
陈赢:死者和你什么关系?
徐谦:邓博是我朋友,也是我发小张洁的丈夫。
陈赢:你俩怎么认识的啊?
徐谦:就是两年前在北京,一家新媒体公司,我俩两个部门的,有眼缘。后来我成了他舍友,一起合租。
陈赢:张洁是你介绍给他的?
徐谦:不算介绍,就是他俩通过我见了面,后来就约上了,具体我也不知道。
陈赢:后来他俩回家结婚,你也辞掉了北京的工作跟着回家了?
徐谦:对,我感觉自己也不适合北京,节奏太快了。后来他俩都回去了,北京我没啥朋友,房租我一个人也付不起,想着要不就跟着一起回去算了。
陈赢:你觉得邓博人怎么样?
徐谦:挺热情的,第一次见就请我吃饭了。家境好像也挺好的,舍得给人花钱,基本上出去吃饭都是邓博请客。
陈赢:据你所知,邓博有什么仇人吗?
徐谦:我所知甚少。
陈赢:五月十二号那天,你去邓博家来的?
徐谦:是,那天是张洁生日,我和另一个人约好一起给她过生日的。下午三点半吧好像,我俩一起到的,当时邓博和张洁都在家,下午张洁出去买菜去了,我忽然发现我和窦海洋谁都没买蛋糕,我就出去买蛋糕去了。等我再回来是张洁给开的门,窦海洋也在,邓博不在了,张洁说他出去了,我看氛围不对也没问。
陈赢:你几点回去的?
徐谦:五点五十吧,反正差一点儿六点,回来饿死了,张洁就开始做饭。
陈赢:你说去取蛋糕了,有人作证吗?
徐谦:我有小票,算吗,警察叔叔?
陈赢:从五月十二号之后的几天你都做了什么?
徐谦:上班,吃饭,睡觉,我的生活很无聊。
陈赢:你和死者以及死者的妻子都是朋友关系,据你观察他们两个人感情好吗?
徐谦: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详细。在我看来还挺好的,结婚之后我们走动得少一些,毕竟要避嫌。
陈赢:你觉得邓博有没有可能对张洁实施过家暴?
徐谦:你是因为看到张洁总是穿得很多,以为在遮挡什么吗?其实早在她认识邓博之前就这么穿了。她长得漂亮,从小到大没少有人骚扰她,自我保护意识强一点没什么吧,毕竟现在治安也不算好……当然!我相信在陈警官的带领下,一定会越来越好。
陈赢:甭说这用不着的,你认识李阳吗?
徐谦:不认识。
陈赢:你是单身吗?
徐谦:算是,我也有人追,嘿嘿。
陈赢:今天就到这吧,想到什么可以打电话给我。
徐谦:陈警官辛苦了,为人民服务。
六
张洁和邓博认识其实是通过我。后来张洁每次找我出去,要么是还钱,要么是再借钱。除了第一次我假装偶遇,之后再也没看过他们乐队的表演了。
那天张洁在微信上给我发消息,我说正好发工资了,请你吃烤串。张洁说不用出去了,把你家定位发我一个,我去你家吃。我心想:卧槽,我家也没厨房啊,但是还是把位置发给了他。之后我赶紧跑楼下的东北菜馆买了一堆现成品,张洁是提着菜来的,没想到桌子上已经都摆满了。她也没打量这个屋,直接把菜放冰箱里说,以后有空你自己做。
我挺紧张的,因为张洁这次来好像根本没有借钱的意思,失去这个理由之后我更搞不明白这次会面的意义所在。我喝了点酒,张洁还是滴酒不沾,还开玩笑说自己搞乐队的不喝酒,成员都笑话她。
要不是邓博开门,我都忘了这不是我自己家,是合租的。邓博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张洁,眼睛有点发直,我赶紧介绍这是我发小,来家里吃饭的。张洁站起身打了个招呼,说没吃过的话就一起吃。邓博也没眼力见儿,一点不客气,往茶几对面地上盘腿一坐。我给他拿了双一次性筷子。
有一瞬间我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张洁窦海洋我们仨凑在一起玩五子棋的日子。只不过现在窦海洋的位置换成了另一个男人,一个爱喝酒吹牛逼的男人。邓博的眼睛上上下下对张洁的打量让我不太舒服,还开玩笑说屋里这么暖和,外套可以脱了。张洁拒绝了。
这场饭局结束得很草率,临走他俩互换了微信。收拾屋子的时候,邓博问,这是你女朋友吗?我说不是。邓博说那你肯定喜欢人家,我说没有,我先睡了。
我躺在床上的时候,很没出息地想,在我和张洁的关系中,只有存在着第三个人的时候我才会轻松一些。这么多年,我已经长得比张洁还要高了,她又那么瘦,我却总是被压制的那一方。
后来那段日子,公司忽然给安了仨项目,忙得我昏天黑地,都无暇顾及张洁的生活了。直到我从工作中抽离出来,才发现邓博已经和张洁正式在一起了。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也很尴尬,我提前下班,看到张洁从邓博的屋子里出来。这是我来北京后第一次看到张洁穿半截袖,她胳膊上有些痕迹,不知道是不是排练造成的。我啥也没说,转身关上门去楼下吃麦当劳了。之后我们也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一天。
有天晚上,邓博找我喝酒,我俩还是直线前往楼下的东北菜馆。邓博说这个房子下个月他就不跟房东续租了,准备回小岛了。我说怎么忽然想到要回去了,现在混得不是挺如鱼得水。邓博说,鱼还是得回海里,他准备带上张洁回小岛结婚了。这件事从邓博而非张洁口中说出来,说实让我有遭受背叛的感觉。我给张洁发短信,言简意赅。
你想好了?
想好了,在北京呆够了,也没个家,回去还得有个家。邓博条件挺好的,哈哈,我的生日愿望要实现了。
我没再回这条消息。我甚至小气到连“祝你幸福”这句话都没发。我赌气一样地跟邓博碰了杯,一口气喝光。就在我要吐到人家店里的折叠桌之前,我忽然想到,张洁是什么时候和那个红毛鼓手分手的,是她开始不再向我借钱的时候吗?那她管邓博借过钱吗?
张洁和邓博收拾东西回小岛之后,我又租了俩月房子,没找到新室友,我也实在负担不起两室一厅的房租。于是我把房退了,工作也辞了,给家里发消息说,混不下去了,准备回家了。
我爸说行。我妈说啥时候,好提前买菜做糖醋排骨。
在回去的车上,我给窦海洋打电话。我说:你知道张洁要结婚了吗?窦海洋说:知道,前一阵和我俩吃饭来的,见过了。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挺难受的。窦海洋说:都是发小,我难受啥,她幸福就好。我说:别装逼了,高中那次,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半夜睡不着想找点书看,瞅着你夹在里面的情书了。窦海洋说:噢,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喝多了是不是还问你喜不喜欢张洁,你说不喜欢,我这就放心了,第二天就给情书了,张洁给我当场拒绝了,幸好我脸皮厚,之后装着跟失忆一样,还跟你们凑一块玩。说真的,徐谦,你到底喜不喜欢张洁?这可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我说:别操心了,不喜欢。窦海洋说:那你去北京干啥?我说:我为了伟大祖国繁荣昌盛,为了社会主义事业建设添砖加瓦。
张洁的婚礼我参加了,办得挺豪,在我们那小地方最贵的饭店,这是我第二次来,第一次是我姑妈她儿子结婚。邓博本来说让我当伴郎,他和张洁认识多亏了我。我说伴郎就算了,我是张洁的发小,不合适。
新郎新娘双方的父母都来了,除了上次家长会这应该是我第二次看到张洁爸妈。穿得更潮流了,不过的确是老了很多。邓博他爸妈也来了,他爸一身白西装,挺精神的,俩人长得特像。邓博老老实实管白西装叫了声爸,又管他爸旁边的女的喊了声阿姨。
窦海洋帮着招呼高中同学,进来把我拽出去帮忙,看到邓博他爸妈的时候,愣了一下走不动道。我说咋了,伤感了?窦海洋说没有,邓博和他爸长真像。我说是,和他妈就不像,但我听着叫阿姨,应该不是亲妈。邓博没说话。
整个流程都挺规矩的,主持得挺有意思,跟年会似的,就差抽奖了。两边父母讲完话之后,主持人忽然说,下面有请我们新娘从小长大的两个好朋友,上台讲一讲。我纳闷,这俩人是谁啊,没听张洁还有啥其他朋友。主持人对我挤眉弄眼,我这才反应过来。没准备过,心里有点慌,窦海洋拍拍我的后背,自己先上去了。窦海洋说:今天特别开心,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张洁结婚了。我这人嘴笨,不知道说啥,希望张洁以后能越来越好,祝福你们从平凡的温馨到白首不相离,祝你们婚后岁岁年年都如同今朝。
窦海洋说完后,台下一堆人拍手鼓掌,就连张洁也感动得掉了几滴眼泪。他把话筒递给我,我说:你他妈偷题了吧,讲这么好。
我站上台,演讲恐惧症又犯了,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恨不得立刻变透明遁入空气之中。我静默了大概有一分钟,就像谁扣下了我的背后的电池。最后我凑近话筒,对着台下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陌生阿姨说。
祝你的生日愿望全都实现。
台下莫名其妙,只有张洁和窦海洋听到这话笑出了声,我带来的尴尬被主持人播放的喜庆歌曲及时覆盖了。我回到桌边,窦海洋再一次拍了拍我的后背。那天婚礼我跟到了最后,窦海洋中途就走了,他一天表现出来的都有些不对劲。我知道他还喜欢着张洁,但也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离开之前,邓博拉着我在门外抽烟,我会抽,但没有烟瘾,主要是嫌买烟太贵了。邓博问我生日愿望是啥意思,我说没啥,小时候的一个玩笑,你俩好好过日子。邓博说:是,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自己跟奶奶长大的,这么多年了也玩够了,是应该好好过日子了。
张洁换回了普通衣服,妆有点花了,问:你俩干啥呢。邓博说:没啥,咱两个人问题解决了,寻思给徐谦也介绍个对象。
张洁说:行啊,谦儿喜欢啥样的。我把烟踩了说:漂亮的。张洁笑着踹了我一脚,说:肤浅,漂亮没用。
我回家之后,我爸妈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我妈叹口气说,还以为张洁这孩子能成咱家儿媳妇呢,长得这么漂亮。我说别瞎说,你儿子配不上人家。我爸说爱情有啥配上配不上的。我说爱情没啥配上配不上的,但是婚姻有。
我爸我妈都没吱声,这么多年了,他俩也不可能再离婚了。
窦海洋审讯笔录
受审人——窦海洋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7日 23:00
陈赢:姓名年龄,和死者的关系,都说一下吧。
窦海洋:我叫窦海洋,二十八岁,银行职员,我和邓博不太熟,他老婆是我朋友。当初也是张洁给我介绍的,我才认识邓博。
陈赢:从五月十二号之后的几天你都干了什么?
窦海洋:五月十二号去张洁家给她过生日了,还有徐谦我们一起。之后那几天就上班了,没什么特殊的。
陈赢:你觉得邓博人怎么样?
窦海洋:不熟,不好评价,有点太张扬了,可能因为有钱吧。
陈赢:你家好像也挺有钱。
窦海洋:还行。
陈赢:你和张洁、徐谦,你们一起长大的?
窦海洋:小学就认识了,一直到现在,老在一起玩,中间也分开过。
陈赢:我看徐谦他爸和你爸在一个公司上班啊。
窦海洋:是,前几年不好找工作,好多厂都辞人了。我爸的厂子反正也要招人,招谁不是招,我就跟我爸说了一嘴,我爸也同意了,我让徐谦回家跟他爸说了——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陈赢:没有,我只是刚刚看到了亲属工作那一栏。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邓博和张洁的夫妻关系并不好?
窦海洋:有可能吧,不然怎么过生日那天都不在家呢。但是我也说不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也许他们就是这样的相处氛围呢?当初邓博给张洁家的彩礼可是很多的。不是有句话吗,男人的钱在哪,心就在哪。
陈赢:详细说一下五月十二号那天发生的事吧。
窦海洋:上午去我爸家待了一会,然后下午就去张洁家了,在门口遇着了徐谦。一起进去的,他们夫妻俩都在。后来张洁出去买菜去了,徐谦拿蛋糕去了,邓博接了个电话也走了,骂骂咧咧的。没过一会张洁就回来了,徐谦也回来了,邓博再没回来。
陈赢:张洁回来看到邓博不在家,没什么举动吗?
窦海洋:她好像发了信息问?具体我也不知道,人家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关心太多不太好吧。
陈赢:邓博走之前是喝了很多酒的状态吗?
窦海洋:是,好像我们来之前就喝了,身上味还挺大,情绪也不稳定。
陈赢:你在之前真的没见过邓博吗?
窦海洋:没有。
陈赢:我们查了超市监控,张洁从超市离开是下午四点十分,从超市到她家最多需要二十分钟,也就是说张洁最晚四点半到家。徐谦拿蛋糕,五点五十回来,那个时候张洁才刚开始做饭,那这一小时二十分钟,你和张洁单独两个人在做什么呢?
七
回家没俩月,楼下的王阿姨知道我单身之后,热情得让人害怕。后来听说我没房没车没编制,就像在鹤岗建了一所冰屋,从内而外都凉透了。在我妈的威逼利诱下,王阿姨也给介绍了几个,我也去了,八个黄了七个,就剩一个还只是网聊,没见过。看照片算周正,态度不咸不淡的。
我妈一起看过照片,还听过对面给我发语音。对此我妈评价说:长得普通,但是身材挺好的,我听这口音不是本地的吧?我说:对,东北过来打工的,主要是比我大三岁,三十了。我妈说见见看呗,女大三抱金砖,这闺女叫啥名?我说李可心。
李可心是给人看店的,在电子城,一个月工资三千多,没上社保,在这也没房子,一直都租房住。按理说这样的人日子应该过得和我一样拮据,但是一见面上来就跟我约一家人均三百的西餐厅。到了地,我被典雅的装修震住了,犹豫进不进,正在这时候听到有人敲玻璃。李可心坐在窗户边的桌子上,冲我招手。
整顿饭吃的让我有些尴尬,李可心看上去和照片没什么区别,甚至穿得很有格调。我一向不知道怎么和女孩(或者是女人)接触。但是李可心表现得对我很有兴趣,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李可心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说:正常的就行。李可心说:怎么样算正常的,我这样算不算?我说:你看,外面有只流浪狗。
李可心顺利被我带跑偏了,甚至认真地打量之后说:这应该是家养的,流浪狗没这么干净。我说:对,这只狗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饭吃完了,我结的账,李可心说下次请回来,我说行。
我清楚自己对李可心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么多年了,从上学到工作也认识不少女性,感觉都差点。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恋,从网上找了点片发现还是大众性向。
窦海洋我们仨又回到了这个临海小城,就经常凑一起吃饭,轮流请客。刚开始觉得张洁都结婚了,这样是不是不好,不然也叫上邓博。刚开始邓博来了几次,后来就借口有事不怎么出现,让张洁自己去玩。窦海洋老八卦李可心最近是不是又约我出去了,我耷拉着眼睛转移话题,张洁抿着嘴冲我们乐。到最后窦海洋喝多了,他酒品一直都差,脑袋磕在桌子上说:怎么不是我。
我说:你是你,我是我,她是她,你这话说得没逻辑。窦海洋又说了一句什么,张洁没听清,皱着眉头凑过来。我也没听清,但是马上把窦海洋嘴捂上了,说:十二点了,该散场了。
我主动把窦海洋背回去,他爸已经给他买了房,就是之前高中他租的那一套,我照着记忆里的路线给他送回家,扔到了床上。我把门锁好,下楼准备打车回家,张洁还没走,背对着我坐在楼梯上。我在她旁边坐下说,还是你有先见之明,穿了长袖,晚上是有点冷。
张洁说:原来李可心找你吃过那么多次饭啊,你咋都没和我说过,也得让我见见,把把关。我说:这有啥说的,跟在这累积战利品似的。张洁说:那你和窦海洋说。我说:从小到大啥事我都和他说,我在家吃了几碗饭都得告诉他。
张洁点点头,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再一次感觉到了被压制,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氛围。张洁忽然二话不说,把自己的衣服往上掀,吓得我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办,是戳瞎眼睛还是往周围看。张洁很白,很瘦,所以身上有点瘀青就特别显眼。我在看到那些伤痕的一刻,刚升上来的龌龊想法又都无影无踪了。
我说:邓博那傻子弄的?张洁闷声说:嗯。那个瞬间我就跟烟瘾犯了似的,手一个劲地往地上敲。我憋了半天,站起来说:离婚吧,咱及时止损。张洁抬头看我:离不了。我说:你就这么喜欢邓博?张洁摇摇头,最后站起来,忽然说:咱俩不一样。
这句话彻底给我激怒了,也可能是酒精上头。张洁说完就想走,我挡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对她这么大声说过话。我说:哪不一样,张洁,哪不一样?是,我跟你不一样,我他妈跟窦海洋也不一样,我和你俩都不一样,对不对?所以你在北京主动找的窦海洋,你俩还有联系,不带我。窦海洋跟人打架的时候才想到我,你找人借钱的时候才想到我。你俩是一类人,这么多年我就是个傻子,跟在你俩屁股后头。
我站起来的时候动作太大,手机掉在地上。张洁的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她帮我把手机捡起来,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和窦海洋也不是一类人,咱仨都不一样。你俩是男的,我是女的。
我说:别跟我扯用不着的,男女平等听过吗,妇女能顶半边天。
张洁深呼吸一口气说:知道我为啥这么快和邓博结婚吗?我妈管我要钱,说我弟交女朋友了,我说没钱,我妈说你嫁人了就有钱了。你的嫁妆就能填上你弟的彩礼。邓博前前后后给了我四十万,我给了我妈一半,跟她说你要收了钱,从此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了。我妈一秒都没有犹豫,二十万全拿走了。
我差点脱口而出那你还剩下二十万,也能离婚。这话太混账了,还好理智没有完全断线。张洁说完这话就走了,我不想回家,上楼用备用钥匙打开窦海洋家门,在他家沙发上凑合了一晚上。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醒来都不记得。梦里好像挺开心的,越开心,清醒过来忘记一切的时候就越惆怅。我点开手机想看看时间,三点二十五,屏幕被我摔裂开了,显示时间的部分整个错开了一些。得换手机了。
我脑袋里闪过张洁身上的伤,这件事窦海洋知道吗?还是说她只和我说了?我从来都没有仔细地想过她为什么只穿长袖,因为好像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她就总是穿很多。
第二天我把这事和窦海洋说了,窦海洋就像是喝了假酒,一直都没啥强烈的表情变化,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呆滞,我无法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我说实在不行。咱找邓博聊聊,凑在一起把话说开了。窦海洋说行,下周张洁生日,咱俩去她家过。
后来的一周,很奇怪,我总是碰到李可心。我不知道这真的是所谓的缘分,还是她特地蹲守在我会出现的地方。但是李可心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只是会跟我浅浅打个招呼,不自然的。我琢磨自己啥时候有这么大魅力了,也不好意思主动找李可心问。人家毕竟是姑娘,我这样不合适,蹬鼻子上脸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我心思也不在这,我在想今年过生日,送什么给张洁。
张洁审讯笔录二
受审人——张洁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08:20
陈赢:邓博的手机恢复了,我们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有必要给你看一下。我想问的是,你对此知情吗?
张洁:……
陈赢:你还好吗?
张洁:知情,也不知情。
陈赢:怎么说?
张洁:我知道邓博在外面有新认识的女人,但是我不知道有这么多。
陈赢:这些视频大多都是第一视角,但是也有一些偷拍的,但是有些经过我们技术加工后发现男的不是邓博。我们怀疑他生前涉嫌淫秽信息的传播,以及侵犯他人多项隐私权益。这件事你知道吗?
张洁:不知道,而且邓博的手机是半个月前新换的。
陈赢:你和邓博感情好吗?
张洁:还行。
陈赢:当初你俩结婚,邓博给了你们家二十万的彩礼。
张洁:是,有什么问题吗?
陈赢:但是我们查到,邓博在结婚前就往你的卡上前后打了四十万。剩下的二十万你全部转出到了一个私人账号。那个帐号的主人因为非法放贷被抓了,我们也是发现了号码重合,才顺着摸到了这一点。你借钱干什么?
张洁:之前玩乐队,挣不到钱,但是虚荣心强,所以借点钱养活自己。
陈赢:你基本上没买过什么奢侈品。
张洁:玩音乐很费钱的。
陈赢:是玩音乐费钱,还是被人威胁比较费钱?
张洁:……
陈赢:邓博虽然有钱,但是异性缘很差。我之前一直在想,他的职业一点都不稳定,父母打的钱也没收过,到底怎么支撑这么大的开支?看到他手机我明白了,他还有其他赚钱的渠道。张太太,邓博他是不是拍了你视频,然后以此威胁过你?
张洁:陈警官,你的逻辑不对。他威胁我,干嘛还给我打钱?
陈赢:你应该第一时间报警的,无论是视频还是暴力行为。
张洁:我没撒谎,邓博之前真对我挺好的。管我要钱的是我的前男友,视频也是他拍的,他说不给他钱他就把我放网上去,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我这副贱样。我没钱,就去借。高利贷是无底洞,我为了还债身边朋友借遍了。是邓博帮我还的钱,我当时的确挺喜欢他的,他也愿意出彩礼补我家的窟窿。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就算出轨了,我也没有和他离婚的原因。在我们的关系中我始终都处于被选择的状态,你是个男的,你不懂。
陈赢:这和我的性别没关系吧?我是警察。
张洁:有关系,性别是原罪。
陈赢:是你主动和邓博说起自己的遭遇,让他给你还钱吗?
张洁:不是,是他主动说的,我在此之前没有提到过。我也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没说过。
陈赢:会不会是你们的共同好友徐谦说的?
张洁:徐谦也不知道。
陈赢:你之前说,你知道邓博在外面有情人,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张洁:手机不是已经被你们恢复了吗?
陈赢:你回答我的问题就是了。
张洁:李可心。
八
李可心最近很烦,她三番五次地约我,问的话题却不冷不热,根本不像是一个着急结婚女性的心态。她就像一个狂热的私生粉丝,打听我从小打到的一切故事,让我一度怀疑是我妈派来监视我成长情况的。但可惜的是,我实在没什么可以告诉她。
我提到窦海洋,提到张洁,提到我爸最近沉迷在公园晨跑,我妈对超市打折的卫生纸陷入狂热。李可心全部耐心倾听,有时也会让我心生错觉,是不是误会了她,对面坐着的这位也许就是我此生的真爱。
因为要给张洁买礼物,我想同性的眼光应该更具有参考性一点,于是我主动叫上李可心跟我一起去。我本想着这是一石二鸟之计,李可心知道张洁存在,我这个时候表现出一些对张洁独特的关怀,李可心应该会对我降低热情。但是没想到李可心竟然非常欢快地答应了,甚至给我提出了十个备选方案。
我对女性的认知还是太片面了。
这十个方案里最吸引我的是一家唱片店。李可心说喜欢音乐的文艺女青年一定都喜欢逛这里,我觉得有机会我应该带张洁亲自来看看。当天李可心放了我鸽子,说一个朋友失恋找她去看电影,我没在意。
唱片店开在很偏僻的一个地方,顾客很少,一进门就能闻到浓重的檀香味,和老板播放的音乐风格非常地不搭。我不懂香薰,不懂音乐,更不懂唱片,我问老板如果一个女生喜欢摇滚的话,送哪一张比较显得走心?老板留长发,头都没抬,也没搭理我。我想是不是我太狂傲了,上来狗屁不懂,还问这么浅薄的问题。我痛下决心要虚心求教,于是我对老板说:你好。
老板还是没理我,我很难过,不知道他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听了太多重金属,现在变成了聋哑人。我不再叨扰他,打算自己探索。店里在播一首英文歌,有点复古,我听了很久,翻译出来了。好听,风格很像几年前我看张洁他们乐队演出的风格,最大的区别是张洁那个乐队即使唱的是中文,我也翻译不出来。
This thing called love, I just can’t handle it. This thing called love, I must get round to it. I ain’t ready……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 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 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
我把钱啪地一下拍在老板面前,终于把他惊醒,一脸恐惧地看着我。等到他弄明白我的意思后,忽然开口说:你挺有品味的。
我说:我操,你不是聋哑人啊?老板说:你会不会聊天?我说:这歌真好听。老板说:当然了,这是QUEEN乐队在洗澡的时候想出来的一首歌。我说:不愧是艺术家,我洗澡的时候只会想到什么时候我能再长三厘米。老板扫了我一眼:哪长三厘米?
我一时间没来得及回复老板的幽默,思绪游走到那个夏天。张洁穿着一件花里胡哨的衣服,上面就印着这个乐队成员的脸,旁边还有一个英文单词QUEEN,害得我猜了好久。原来她不是想当女王,原来这首歌的名字叫《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
当时的张洁虽然文静,话不多,但是整个人透露着一种飞扬跋扈的气质。就像是小岛这个落魄城市绝对不可能圈住她,没有东西可以留得住她,包括我和窦海洋。
现在张洁已经很久都没弹过弹贝斯了,我知道人都是会变得,但是起码,最少,总不应该是张洁。
回到家的时候是晚上了,这一天发生了太多。我妈问我:你和那个相亲认识的姑娘怎么样了?我说:就那样。我妈说:就那样是啥样,你到底啥时候能成家?我说:我不喜欢她。我妈说:不喜欢人家还老约着出去?下午到底咋样,有什么进展,如实招来。我悲伤地说:人家忽然有事,没来,放我鸽子了。我妈忽然不说话了,她怕我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
我把唱片妥善地放在了衣柜上面,以防别人触碰。我没有问窦海洋给张洁买了什么礼物,我也怕我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
张洁生日那天早上,睡到了十点才起,匆忙的洗了个澡,打车就去了。一路上我都在后悔,应该穿那件红色的外套好了,那件显得更有活力一些,现在身上穿得像空调维修工,印上个LOGO就可以干活了。
三点半,我在张洁家门口默契地碰到了窦海洋,他是开车来的,看到我的时候也很惊讶。窦海洋拿了一个纸袋,扁扁的,不知道装了什么。我心想坏了,越贵的礼物越精致。我俩一起敲了张洁家的门,是邓博开的,他用鼻孔扫了我俩一下,侧身让我们进屋。窦海洋不喜欢邓博,招呼都没打,我夹在俩人中间。扯一些用不着的家常。邓博喝了酒,身上都是难闻的味道,眼睛也红,下午就醉醺醺的,成何体统。
张洁听到响动从卧室里出来,眼睛也红。
老天啊,不管是谁,我也好,窦海洋也好,或者随便从世界角落冒出来任何一个陌生的男人也好,现在就带张洁走吧,她不应该属于这里。
张洁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穿上外套说自己要出去买点菜,让我们先在家里坐一会。三个大男人很尴尬,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和窦海洋同一时间发现,我俩手里拎了各自心怀鬼胎的礼物,可是谁也没拎一个水果蛋糕。
生日必须有蛋糕。
李可心审讯笔录一
受审人——李可心
负责人——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16:20
李可心:警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我走啊,乌烟瘴气的,我都快过敏了。
陈赢:问题问完了自然会放你走。
李可心:行行行,问问问。
陈赢:姓名,年龄,职业,和死者的关系?
李可心:李可心,30岁,女,电子城售货员,邓博是我对象。
陈赢:你知道邓博成家了,还跟他保持这种关系?
李可心:我多单纯啊!这男的口口声声骗我说马上就会和自己老婆离婚,然后娶我。我巴巴等了半年多没消息。你也是男的,你说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这种脚踏两条船的感觉啊?跑了任何一条都舍不得。
陈赢:你怎么这么肯定邓博会跟张洁离婚?
李可心:他俩感情又不好。邓博当年是着急结婚,他奶病危了,唯一的愿望就是看自己孙子结婚,邓博跟他奶最亲,二话不说给了张洁二十万彩礼,张洁就嫁了。而且张洁看着老实,谁知道跟他身边那俩男的啥关系啊,还发小,邓博不止一次跟我说过这件事了,我都怀疑他们夫妻两个是互戴绿帽子呢。但是邓博也一直没找到什么证据。
陈赢:你这么喜欢邓博?
李可心:他有钱啊,我这个岁数了警官,没啥时间耗着了,有合适的就得牢牢把握在手里。再说了是他先跟我在这许下承诺的,别想跟我玩吃了吐。我看起来像是张洁那么好骗的类型吗?姐姐都三十岁了。
陈赢:他死了你好像并不伤心?
李可心:伤心啊,伤心也不一定就得表现出来吧?要我哭给你们看吗?张洁哭了吗?
陈赢:你是不是还和一个叫徐谦的相亲过?
李可心:是。
陈赢:你知道他是邓博妻子的发小吗?
李可心:刚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呢,这地儿就这么小,走两步路就能看到一个熟人,走三步谁跟谁都是邻居。
陈赢:案发当天下午四点,你给邓博打了一通电话,对不对?之后邓博就不见了,你是让他去找你吗?
李可心:我是给邓博打了个电话没错,不过我没让他来找我,我提醒他看一下我给他发的东西。
陈赢:你发了什么?
李可心:我偶然录到的一段录音。
陈赢:我们并没有在邓博的手机里看到。
李可心:你直接看当然看不到了,你得去复原后台的删除的数据呀!警官大人,怎么办案还需要我指导呀?
陈赢:录音内容是什么?
李可心:我早就和邓博说,张洁和她发小关系不对劲,邓博一直犹犹豫豫地不肯离婚娶我,我想着要是抓到了证据,按照邓博的性格,他那么要面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于是我就找各种机会跟踪张洁,打听张洁的事儿,果然被我发现了。
陈赢:发现了什么?
李可心:她跟她发小,那个男的,在咖啡厅见面。他发小说让她离婚,要带她走,张洁说不敢,那个男的就说实在不行私奔,找个谁也不认识谁也找不到的地儿,过新生活。张洁说钱怎么办,那男的说钱当然不用担心,说等张洁过完生日,就把这事儿提上日程。
陈赢:然后你就录下来发给邓博了?
李可心:我本来不想闹那么难看的,我想着张洁要是自己能退出也好,谁知道第二天上午,我给她打电话,她二话不说给我骂了一顿,我气不过,下午就把录音发给邓博了。我怕他看不到,还特地给他打电话,然后就没下文了,我正纳闷呢,你们就把我请到警局来了。
陈赢:看来窦海洋的确喜欢张洁。
徐谦审讯笔录二
受审人——徐谦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13:45
陈赢:张洁被家暴,你知道吗?
徐谦:……前一阵才知道。
陈赢:怎么知道的?
徐谦:张洁从小就不怎么穿短袖,所以即便后来长大了我也没注意过这点,是张洁后来有一次主动给我坦白,我看到了那些伤口才知道的。
陈赢:你没打算帮张洁?
徐谦:警察叔叔,怎么帮啊,我让她离婚她不敢走,她没家,她怕邓博。我有家,但我也怕邓博,而且我比张洁还没钱呢,我能做什么?
陈赢:你不怀疑是张洁因此杀了邓博吗?
徐谦:要杀早杀了,怎么偏偏赶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张洁不敢的,她一直都是这样子,面对亲近的人就什么都不肯反抗,也不寻求帮助。当年她上高中的学费,都是窦海洋给她出的。她当时自己打三份工都不愿意找我们借——你们该不会怀疑张洁吧?
陈赢:死者死后被抛尸入海,即使邓博他们家离海边不足五百米,这也不是一个女性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的事情。
徐谦:警察叔叔明鉴。
陈赢:窦海洋喜欢张洁?
徐谦:话不能这么说吧,我们仨只是一起长大,要说喜欢,其实我俩都算喜欢过,但是张洁毕竟结婚了。窦海洋大学交过几个女朋友,不过都很快就分手了,我觉得他对那些女孩没什么兴趣。他帮张洁,纯属是出于纯洁的男女友情。我不算纯洁,说实话我也想给张洁交学费,但是我高中更没钱,只能通过别的方式关怀。
陈赢:你和窦海洋关系很好吗?
徐谦:他妈跑了,他爸工作忙不管他,小时候都是他来我家吃饭的。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能不好吗?而且他爸爸还帮我爸介绍了工作,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和他关系好。
陈赢:你知道他妈后来死了吗?
徐谦:知道。
陈赢:你知道邓博他后妈,就是窦海洋亲生母亲吗?
九
我和窦海洋玩得好这件事,其实我爸我妈都有在其中掺和一脚。
春游事件之后,我爸我妈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于是他俩极力反对我继续和窦海洋玩,觉得窦海洋这孩子功利心太强了,还爱炫富,看上去不像是继承了无产阶级的优良传统,我们这种中下贫民一定要果断地和其保持距离,以防思想被玷污。
我没听。
升了初中,窦海洋成绩不太好,老师也多多少少跟我爸妈说过这件事,让我少和窦海洋、张洁这样的人来往。但是因为窦海洋家里势力庞大,所以这群老师也不明说,以一种比摩斯密码还要隐晦的方式传达。我爸我妈在这种事情上无比地聪慧,从蜘丝马迹中就可以获取正确的信息。他们软硬兼施,但是并不奏效。那个时候我、张洁、窦海洋之间的铁三角已经完全牢固了,任凭外界如何撼动,都没有分崩离析的趋势。
我爸我妈没有放弃。
高中的时候,新一轮仅仅发生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下岗潮袭击了我爸的单位,他光荣地从一名中下贫民进阶到了下下贫民。我那个时候也有了金钱的概念,毕竟学艺术很烧钱,所以有考虑过要不要再转回来文化课。我爸我妈不同意,一是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放弃梦想,二是我文化课实在已经落下太多,现在转的话说不定连三本都够不上。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全家除了日常的吃喝拉撒,就是围在沙发上,讨论还能有什么挣钱的法子。
窦海洋发现我好几次都拒绝了他去网吧打游戏的邀请,追问我缘由。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了,他听完之后立刻就跑回了家。第二天窦海洋和我说:你让叔叔来我爸的单位上班吧,我爸的厂子正好在招电工呢。
我把这件事转达给了我爸,他的脸上一会红一会绿一会黄一会黑,十分绚烂。某天晚上我爸提着一箱牛奶和一篮子水果外加两条烟去了窦海洋家,这件事就算落下来了,端午节过后我爸就去窦海洋他爸的单位上班了。
窦海洋很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和他一起去网吧打游戏了。我也很开心,我爸终于不用去学校门口推车卖苞米了。后来逢年过节,我爸都回去窦海洋家坐坐,他和我妈也不再反对我和窦海洋一起玩,甚至在临近高考的紧要关头,还亲切地让我把窦海洋叫到家里一起吃顿便饭,并和蔼地给我俩一人五十的零花钱,让我俩去外面上网。
窦海洋一边疯狂地按键,一边对我说:你爸妈真好。我说:还行吧,我觉得你爸才是真牛逼,我很羡慕。窦海洋冷笑了一下,我说:你妈回来了吗?窦海洋说:没有。我说:你没打个电话问问?窦海洋说:不问,估计死了。
我和窦海洋的友谊其实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质,即使我们都知道成年人世界一些不成文的原则。虽然我也帮了窦海洋很多,但是都不算什么大事,充其量就是一起挨揍,一起被老师骂,我帮他跑腿买几顿饭,他想偷看前面女生的裙底,被发现之后我的左脸拥有了一个色泽鲜艳的嘴巴子。我们之前十几年的情谊可以总结为,窦海洋付出钱和权利,我付出身体。
即使我们是一个铁三角,但我和窦海洋之间也是一条无法断掉的线条。三角形最为稳固,而线条是可以无限延伸的。
窦海洋审讯笔录二
受审人——窦海洋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15:00
陈赢:其实你和邓博挺熟了,是吧?婚礼那天根本不是你第一次见到他。
窦海洋:……我真没见过他真人,我们只是做过一阵的生意,通过互联网,后来我考上了公务员就不干了,太不稳定。不过我之前也没撒谎,的确是婚礼那天我才见到邓博本人,才发现原来邓博竟然就是张洁的老公。
陈赢:你也挺恨邓博是吧,更恨他爸。可惜他去世了,你妈也没回来。
窦海洋:婚礼那天我就看着她了,还没开始仪式我就跑了,不知道怎么见她。我在我家一直没发现我爸我妈的离婚证,我妈跟那男的也没领证,要不就是重婚罪。邓博知道他爸后来娶的就是我妈,喝多了之后还跟我说,他爸把我妈骗走了,说我妈也是个骚狐狸,和张洁一样。
陈赢:所以案发当天你俩吵了一架对吧。
窦海洋:在之前就偷偷吵过几次,碍着张洁的面,我也不好表现出来。那天他喝多了,嘴里更没好话了。我就没忍住。
陈赢:然后呢?
窦海洋:然后的事儿你们不是都知道了。
陈赢:你基本没来过邓博家,按你所说那天也是激情杀人,你怎么做到躲过小区十五个监控摄像头的?
窦海洋:我观察了。
陈赢:有人在帮你。
窦海洋:没有。
陈赢:是张洁吗?
窦海洋:只有我一个人。
陈赢:张洁承认了,她看着邓博的尸体了,她也恨邓博,她觉得你做得没错,然后她帮你避开摄像头抛尸。如果你现在承认,算你主动的——要我们去查一下张洁所说的那条路线上的痕迹吗?
窦海洋:不用。
十
邓博的爸爸从大连赶回来,知道自己儿子死了之后,仿佛他们的生前关系有多好似的,在外人面前老泪纵横二十个小时,还间歇性大骂张洁是扫把星。有些话说得太难听,连我想过去阻止他,但是张洁把我拦下了。她对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邓博的尸体还在警察局,期限没到之前应该不会由我们去送火葬场。但丧葬的规矩得守,于是邓博家楼下搭起了灵棚。平日白天邓博的爸爸在那坐着,逢人就哭诉自己悲惨的家庭生活,并暗自在本子上记下对面这一次给了多少钱,日后好还回去。到了晚上,邓博他爸就不见踪影,换成张洁窦海洋我们仨一起守夜。
有时候白天我也会在,但是窦海洋因为工作太忙,基本都过不来。
我把一叠纸戳进火堆里,问张洁:你以后有啥打算?张洁说:不知道,可能会离开小岛吧,在这也没什么留恋了。我说:去北京?张洁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想到。你家里人呢?张洁说:我妈知道邓博死了之后,就催我再嫁一个,虽然彩礼不会有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多,但是多少也能捞点钱,我弟生孩子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气急败坏说:你妈也太不是东……你怎么回答的?张洁抬起头:我说,妈,你也太不是东西了。
无论多少次,我都没有办法习惯张洁的自嘲,于是就没吱声,好在窦海洋也来了。他放下手提包,催张洁回屋睡一小会,这里有他和我守着。张洁也没坚持,她看起来真的很累了,黑眼圈和红血丝都很严重,除了应付邓博的亲朋好友的白眼,还有自己家里人的冷血无情,自己的未来没有着落,还得不断地被警局正义的警官传唤,心力交瘁。
窦海洋坐在张洁原来的椅子上,双手靠近火盆,像是取暖,看起来有点不太礼貌。我把刚才张洁跟我说的一字不差地告诉了窦海洋,他听完后往椅子上一靠,似笑非笑地说:徐谦,这是你的好机会。
我说:别闹了,我没钱没工作,张洁跟着我就是吃苦。再说了,她应该也不喜欢我,你应该去追她,你爸应该接受你娶一个二婚的,毕竟他有经验可以传授给你。窦海洋踹了我一脚:滚。
我正想踹回去,窦海洋忽然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我的脚停在半空中,没有落点。窦海洋说:张洁需要的不是钱,是爱,所以徐谦,你比我合适。
窦海洋说个不停:徐谦,你之前跟我说,你发现了我夹在书里的情书,我顺势就跟你说我和张洁表过白被拒,其实那都是我瞎编的。我知道如果我说了这件事的话,你就不会跟我抢了。徐谦,你一直都是这样,你什么都不跟我抢。小学咱俩都爱喝巧克力奶,有时候就剩一盒了,你主动挑草莓味的,把巧克力的留给我;高中踢友谊赛的时候,你本来可以打前锋,但是你根本不进攻,只要你拿到球,无论在哪都把球传给我,又一次我正系鞋带呢,你一脚差点给我踢叙利亚去,后来我果然拿到了全场的MVP。我喜欢张洁,你也喜欢,我编了个谎,你果然就不追了。那个时候张洁心气高,说实话咱俩谁也入不了她的眼。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这次你就不要让给我了。
我猛地弯腰,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窦海洋吓了一跳,以为他刚才那一脚不小心将我改造,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我还是个男人,我只是在哭。
张洁也重新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们两个刚刚的对话,她发现我哭了之后,把灵堂里的哀乐调大了几声。真他妈难听,如果未来也会有人为我举行葬礼的话,我希望放的歌是《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
李可心审讯笔录一
受审人——李可心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16:20
陈赢:看来窦海洋的确喜欢张洁。
李可心:窦海洋?我说的是徐谦。
十一
我在大学的时候交往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我追的她,然后她甩了我。第二个是她追我的我,然后她绿了我。虽然我前面提到过了,但是这件事有必要再重复一遍,因为我想还说一下她们和我的恋爱故事。
第一个女孩叫小章,高高白白瘦瘦,喜欢扎马尾,是我的学姐,新生报到的时候给我指过路。我从第一眼就觉得她看起来长得很像张洁,不过身上没有张洁那种世界留不住我的漂泊气质。相反的,小章浑身透露着一种只要998马上把我娶回家的亲近感。我知道这样说不对,她是一个不应该被我物化的好姑娘,可是那个时候的我自卑到需要靠在内心诋毁别人才可以往前迈出一步,以及后续的九百九十九步。
男生成长到了某一个节点,仿佛不用人教,就立刻拥有了恋爱和追求他人的技能。我穷追不舍一年,之后我们成功在一起了,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全天下第二幸福的人。整日整日的腻在一起。
小章躺在我的怀里说: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我说: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恨不得现在就娶你。小章说:油嘴滑舌,想要娶我,还得问问我爸我妈同意不同意呢。我说:叔叔阿姨怎么样?小章说:你别紧张,我爸我妈人可好了,只不过我们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要嫁人的话肯定要求很高。我说:你有弟弟吗?小章觉得奇怪:没有。我说:可惜了。小章说:你什么意思?你希望我有个弟弟吗?我说:按理说,你的嫁妆应该给你弟弟娶媳妇用才对,你妈妈也不应该对你这么好,一切都有些偏差,不过没关系。
小章从我的怀里起来,从地上捡起她的内裤,转头对我说:傻逼。第二天她就把我给甩了。我很难过,因为第三天是我的生日。不过我从失恋的情绪中很快就走出来了,打击没我想象的大。
第二个女朋友叫乐乐,她长得和张洁不太一样,红头发,剪得很短,乍一眼看上去有些男孩子气。她甚至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我在酒吧兼职的时候认识的,驻唱,负责暖场,歌唱得很一般,比挺着肚子去高档会所找漂亮女孩唱歌的老板们强不了多少。但是乐乐吉他弹得很好。
那天客人很多,我打扫完之后准备关门了,忽然发现乐乐倒在门口的地上,喝得不省人事。于是我用自己的身份证帮她在隔壁开了一间房,守着她,玩了一晚上开心消消乐直到天亮。等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彻底清醒之后,我跟她说:房费两百五十八,你可以凑整给我二百五。
乐乐一下就乐了,张开双臂把我抱在怀里,之后我们就确定了关系。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我,还是为了不还我那二百五十块钱。
分手是我提出来的,因为没过多久我就看到她在后台抱着另一个绿头发的女吉他手热吻。我二话没说,删除了她的联系方式,也辞了职,她应该很开心再也不用还我二百五十块钱了,因为我就是那个纯二百五。
接连两段失败的经历让我没有恐惧恋爱,我也并未否认自己在故意寻找和张洁相似的女性寻求交往。事实上,和张洁失联的那几年,我每一天都疯狂地思念着她。可我没有办法找到她的替代品,因为张洁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破碎的家庭,敏感的情绪,不顾一切想要逃离原生地的决心,还有音乐和艺术带给她的无限神秘,融合过去的回忆,结尾再加上一根小布丁——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张洁了,我确信。
我愿意为张洁付出一切。
我将为张洁付出一切。
徐谦审讯笔录三
受审人——徐谦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20:00
陈赢:你给张洁买的蛋糕好吃吗?
徐谦:还行,怎么了。
陈赢:今天我中午也去买了一个吃。
徐谦:警察叔叔好有情趣。
陈赢:你猜怎么着,我发现窦海洋家对面也开了一家蛋糕店,和你之前在张洁家附近买蛋糕的店一模一样,小票都是。
徐谦:小城市,都这样。窦海洋家那的是第一家,后面的都是分店,不过味道都一样。我们从小就爱吃,所以第一时间也订的那。
陈赢:是的,于是我们就问了那家店的前台,发现案发当天的早上,窦海洋在自己家门前这个店定了一个蛋糕,而你在四点四十的时候,在张洁家附近同款蛋糕店又加急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徐谦:……
陈赢:你和窦海洋的确是在门口碰到的。张洁先出去买菜,窦海洋发现自己忘记拿蛋糕。他上午在去他爸家前就买完放家了,后来直接来的张洁家,不顺路就没来得及取,后面特地开车回家拿了。当时你跟邓博同处一室,他收到了李可心的电话,听到了你和张洁打算私奔的音频,他喝多了,你们吵起来了,你掐死了他。虽然邓博比你高,但是他喝醉了。他死了之后,你删除了李可心发来的那段录音。窦海洋回来看到了邓博死了,把蛋糕放下,让你出去再买一个蛋糕,嘱咐你要故意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尸体他会帮你处理。后来张洁回来了,以为是窦海洋杀了邓博,于是又帮窦海洋打掩护,你们仨还真是好朋友。
徐谦:警察叔叔,我是个脆弱的文艺青年,不敢杀人的。
陈赢:往往看起来胆小的人,才越可能做出惊人的举动。更何况你和邓博的关系,你应该早就知道他的性虐待行为了吧?
徐谦:……
陈赢:或许他给你也看过视频吗——说不定还和你炫耀呢。
徐谦:你们有证据吗?
陈赢:虽然窦海洋处理尸体的时候完美绕过了所有摄像头,可是他来的路上可没有那么谨慎,他副驾驶上的蛋糕被拍得很清楚。
徐谦:这应该不能当作直接证据吧?
陈赢:张洁承认了自己给窦海洋作掩护。
徐谦:……
十二
This thing called love
I just can’t handle it
This thing called loved
I must get round to it
I ain’t ready
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 !
This thing called love
It cries in a cradle all night
It swings
It jives
It shakes all over like a jelly fish
I kind of like it
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 !
——QUEEN
窦海洋审讯笔录四
受审人——窦海洋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20:34
陈赢:徐谦承认了。
窦海洋:……他要判几年?
陈赢:你应该问问你要判几年。你们还真是好朋友,你早就知道徐谦这么多年一直都喜欢着张洁吧。
窦海洋:是。
陈赢:怎么知道的,我想他不会和你说的。
窦海洋:徐谦从高中开始就会收集张洁的东西,有时候一张纸巾也留起来。徐谦怂,就算想单独约张洁,都得靠我说。但是徐谦也有很勇敢的时候,如果有人欺负张洁的话,他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会报复回去的。当时有个高我们几级的体育生骚扰张洁,徐谦给人揍得牙都掉了好几颗,还是我花钱让他不要把这件事闹大的。不过徐谦也受了很严重的伤,休息了很久,他那么小的身子还能有那么大的爆发力,真的吓我一跳。没人比我更了解徐谦了,我们认识的时间比和张洁长多了。
陈赢:你喜欢张洁吗?
窦海洋:就是朋友。
陈赢:你应该知道张洁和徐谦商量私奔的事情吧?
窦海洋:他俩不可能私奔的。
陈赢:为什么?
窦海洋:猜的。
陈赢:你现在还不说实话?
窦海洋:张洁害怕邓博,可她更害怕徐谦,这么多年了,她连想吃蛋糕,都只敢让我帮忙买。
十三
我点燃了蜡烛,催张洁快点闭眼许愿,窦海洋也恰好把灯关上了。蜡烛的颜色有点奇怪,映在我们三个人的脸上,不太好看,但是此时没人在意那么多了。房间里安静得仿佛连白噪音都没有,只能听到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张洁合拢双手,对着火光闭上了眼睛,随后她睁眼,我们起哄问她许了什么愿。
张洁不肯说。
张洁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我知道张洁许了什么愿。
李可心审讯笔录一
受审人——李可心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18日 20:50
李可心:还不让我走啊警官大人,我知道,跟踪别人这事儿是不对,但是也没到要拘留我的程度吧?你们警察办案不是也会跟踪别人的吗?
陈赢:这是一回事吗?
李可心:是不是一回事儿的,我也没给张洁造成什么困扰啊。另外,你们这的盒饭好难吃。
陈赢:你怎么想着录音的,这么专业,熟能生巧?
李可心:你别血口喷人啊,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好吗!我前一阵不是和邓博看了一场电影吗,有个情节就是一个女的为了打赢官司,保留他老公出轨的证据,无时无刻不开着录音笔。我不就联想到自己了,再说了,我这不也为了自己日后的幸福着想。
陈赢:电影什么时候看的?
李可心:上周吧,邓博主动找我去看的,特别突然,那天我本来都有约了,结果邓博都没事先打招呼就给我打电话了。我都怀疑是他本来要和张洁去看,结果张洁有事,电影票不能退,才中途换成我了。我到的时候电影都开场二十分钟了,前面剧情我都没看着。
陈赢:你是跟踪张洁他们来到的咖啡馆,还是偶然?
李可心:也不能说偶然,也不能说跟踪。当天我和徐谦本来有约会,后来他接了个电话,就说自己有事得提前走了。他那电话漏音你知道吗,我一下就听出来对面是张洁的声音了,去咖啡馆坐坐是徐谦在电话这边提出来的,我记下了名字,下午想去那个咖啡馆碰碰运气。没想到我一推门就看到张洁的脸了,就赶紧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了。
陈赢:你对邓博的后妈了解多少?
李可心:看过照片,邓博挺不喜欢她后妈的,邓博说他后妈一看就是个不忠诚的女人,他爸和后妈没有扯结婚证,因为她后妈没有离婚就跑出来了。法律上不允许。不过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邓博说到这就不愿意提,说他爸恶心,出轨的女人也恶心——警官大人,怎么你们也这么八卦啊?
十四
窦海洋狠狠地给了我的脸一巴掌,我一口水吐到了他的脸上。张洁被这一幕逗得快要笑出声,又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于是只好以一副奇怪的表情的拍着我的后背。这是我第三次下海失败了,对浪花的恐惧每一次都可以轻易地战胜我,让我没走几步就彻底眩晕在水里,需要靠呼救才能行动。
窦海洋说:你别跟我们下去了,岸边玩玩沙子得了。我说:不行,身为一个海边人,怎么可能不会游泳,说出去让人笑话。张洁说:起码套一个泳圈,这样我们也不至于时刻都准备着跳进水里去救你。我有点难为情地拒绝了,这样比承认自己不会游泳更加丢人。
于是我只能在岸边,看着窦海洋和张洁一次又一次地跃进大海,在翻腾的浪花里露出笑脸,海风把他们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
我没有办法跨过对大海的恐惧,大海知道一切。
我没有办法跨过一切。
张洁审讯笔录二
受审人——张洁
负责人——陈赢
审讯时间——2015年5月20日 13:14
陈赢:你解脱了。
张洁: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懂。
陈赢:你所有的计划都成功了。
张洁:我从出生开始的计划就是好好活着。既然已经结案了,如果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先走了。
陈赢:这个案子里的所有人,都在你的掌控里。
张洁:警官,我只是个女人——我连我自己的生活都没办法掌控呢。
陈赢:我有最后一个问题。
张洁:……
陈赢:是不是邓博和徐谦,他们俩谁死了都行。任何一个人死了,另外一个也都会永远地消失在你生活里。
张洁:你错了陈警官,我是真的以为,凶手是窦海洋。不是他们俩谁都行……
陈赢:窦海洋对你还是挺好的,你帮他也算情理之中。
张洁:……是他们仨谁都行。
陈赢:窦海洋?
张洁:他这么聪明的人,在搞不清楚状况之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跟邓博投钱做生意吗?
陈赢:……
张洁:陈警官,我没您想得那么复杂。我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脆弱的、手无缚鸡之力、想要好好活下去的女人。如果您没什么事的话,陈警官,这次我真的该说再见了。
十五
第一个愿望,希望以后我可以成功地组成乐队,实现我的音乐梦想。
第二个愿望,希望以后有很多人喜欢我,我可以得到很多很多的爱。
第三个愿望,希望我们三个人永远在一起,一直都是好朋友。
第四个愿望,如果某一天我只身一人,那么请让我成为自己的依靠。到时候无论我做出什么,都请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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